2003年我就遇到一件讓我一生難忘的事——
香港老板王先生,76歲。1994年,當他事業如月升天的時候,生了肝癌,香港瑪麗醫院為他進行了手術切除。9年後,肝癌復發了。癌腫有二個,一個在右肝頂部,靠近橫膈,另一猶如茄子一樣懸於肝下方,周圍是腎、結腸和十二指腸。老先生同時患有糖尿病,雖然在服降糖藥,但血糖卻一直控制不理想;又有前列腺肥大,每小時一次小便;血壓又高。賢惠的太太走遍了香港的醫院,遠在美國的兒子在美國到處咨詢,幾乎一致的意見是:手術切除雖然可行,但風險太大。
2003年 2月13 日的香港《東方日報》刊登了我院救治惡性畸胎瘤患兒銘仔的消息,讓王先生看到了生存的希望。2003年3月初,他來到我院,要求為他進行氬氦刀冷凍治療。
王先生的兒女兩個在香港,兩個在美國,十分孝順,為父親的病,操透了心,深怕因醫療不當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,堅決要他回香港治療:“即使治不好,也心甘情願,因為香港的醫療條件是世界是最好的。”
王先生說:“我就要在廣州治療,我相信這裏,死也要死在這裏。”
王先生的兒女找我們了。親自找,打電話,發傳真,發“email”,講的內容幾乎完全相同:“這樣的高齡、重病在身的患者,香港的醫生不敢治療,妳們敢承擔責任!”最後下了用英文寫的“通帖”:“妳們必須放棄對我們父親的治療,我們已決定馬上讓他回香港......”。
王先生年輕的太太,終日陪伴在身邊,沒有明確表態,私下對我們說她“夾在中間,左右為難。”王先生發脾氣:“我治病由我決定,誰也不能代替我。”他用上海話對我說:“我是上海人,儂是江蘇人,阿拉是同鄉,我相信儂格位老鄉。”
那是一天晚上9點多鐘,我坐在辦公室裏,腦中一堆亂麻,形成不了頭緒。我找來王先生的主治醫生、我院副院長牛立志博士,他剛在病房看過王先生。他一進辦公室,沒等他講話,我就談了我的意見:一,動員王先生出院;二,建議他轉院,找外科醫生開刀吧。牛博士沒有當場反對,但他的目光流露出他不一定同意。
當夜我失眠了。我一直在想:也許我年齡大了,思想保守;也許我考慮醫院和自己太多了,明哲保身......。
第二天早晨剛上班,牛博士來到我辦公室,坦白地說:“院長,我不同意妳的想法。”接著談了三點不同意我看法的理由:第一,王先生不可能耐受手術,如果能手術,香港醫生早為他開了。他有高血壓、糖尿病、前列腺肥大,手術後的“關”過不了;第二,王先生的肝癌,雖然是復發,但只有兩個,邊緣較清楚,局部治療不困難;第三,除了肝內腫瘤,其他器官都無轉移,如果能控制肝內病變,他再活10年沒有問題。
我內心同意牛博士的看法。我問他如何說服王先生的兒女?牛博士說:用真誠,用行動。他眼中噙著淚花。我穩了穩自己的心態, 說:“牛博,快去制定方案吧。按妳的意見辦,有事我負責。”
牛博士組織醫生仔細研究了老先生的病情,制定了三步治療方案。王先生對我們的方案,極力支持。他的子女把這計劃發到美國,他們有朋友是醫生,那邊回答“這一計劃可能是最好的選擇”。子女勉強同意,但需等王先生在美國的大兒子回來。
一周後治療開始,第一步治療肝內復發灶。在超聲引導下經皮插入冷凍探針,作2個輪回冷凍-復溫。治療過程中,沒有全身麻醉,王先生不斷與手術操作的醫生談自己的感覺。
那天,王先生一家5-6口全部被破例允許進入CT室外間,隔著玻璃窗,清清楚楚觀看了全部治療過程。那場面,心理脆弱的人肯定難以承受!對於王先生的親人來說,每一個治療操作都帶來切膚之痛,而帶給我們這些醫務人員的,則是責任、風險和成功的期望。最後,無論是誰,都松松的喘了一口氣:治療成功了。整個治療過程中心電監護顯示:心率70次左右,血壓140/90上下。
當晚10時,我來到病房,只見緊張了一天的牛博士仍坐在專家室辦公桌旁,面前放著王老先生的病歷,旁邊放著吃了一半的盒飯,也許他是在思考下一步病人的治療,也許是在回顧下午的治療過程。我沒有打擾他。
幾天後,第二步重點治療肝下的腫瘤。操作在CT引導下進行。與第一次不同,上次的穿刺針很細,而這次穿入的冷凍探針有5毫米粗,只要稍一疏忽,或稍微偏離方向,就會誤穿腸道;而且冷凍範圍要不大不小,太小不能達到治療目的,太大會發生“冰球”裂開,導致大出血的嚴重並發癥。牛博士先用刀尖刺破一點皮膚,按照預先測量好的穿刺角度,屏住氣,將冷凍探針慢慢地、慢慢地插入肝下部腫瘤,CT上清楚顯示探針頭部正巧位於瘤塊中心。接著冷凍-復溫,重復兩個輪回。
一個月後,王先生從香港傳來CT復查報告:肝內上部的腫瘤無存活征象,肝下部腫瘤縮小2厘米。肝功能化驗:比以前明顯改善。
接著,王先生來我院順利接受了第三次治療。他、他的太太、兒女和我們醫務人員終於達成了完全的共識。
兩個月後的一天早晨,我在深圳家中休息。王老先生打電話來,要我到深圳一家酒店相見,說他的兒子專門從美國來深圳看我。一見面,一位壯實的中年男子一下子抱住我,滿臉都是淚,不停的說“Sorry,Thank you”,又用中文說:“院長,我們小輩委屈妳了。”原來他是王老先生最小的兒子,王老先生治療時他沒有回來,而治療前,正是他從美國發來好多Email,要求“停止治療”。作為人父,我當然理解做小輩的想法和心情,我看到的只是一片小輩的孝心。我們不能責怪孝心產生的困惑。
2003年5月3日,香港《東方日報》刊登題為“漂白水大王”文章,表揚王老先生夫婦在抗擊沙士中捐獻大量漂白水給香港社區。2004年5月,王老先生夫婦在香港他的公司接待我,看了他的肝臟CT報告:腫瘤穩定。我叮囑他註意心臟問題。一年後,他突然去世,他的太太來信說,他沒有“聽話”,天天忙於公司業務,最後心臟病發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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